师映川手抚那呈北斗星分布的红痣,目色幽幽,嘴角微翘,忽然淡笑一下,道:“……丞相,久违了。”宝相龙树登时身体一震:“映川,你……”却是一时间惊愕难言,说不出话来,师映川只是微笑,目光却如剑一般盯住宝相龙树,声音不疾不徐,缓缓说着:“拓拔白龙,二十七岁时钦天监为其批命,说是臂有七星,注定乃君王左膀右臂,日后为百官之首,辅佐社稷。后来其人果然一路青云直上,于三十四岁那一年拜为丞相,统率百官,人称白龙王……”
室内寂静无声,宝相龙树心底蹿出一股寒意,瞬间就流贯了全身,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内中有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之色,师映川看着对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随着回忆的深入,开始徐徐翻涌上来,那是很多比预料中更深远的痕迹,他收摄心神,微睨了双眼,站定,似乎是发了会儿呆,然后就将视线直接刺在对方脸上,用力,并不轻柔,似乎是要从这张谈不上多么出色的面孔上挖掘出久远的什么东西,轻声继续说道:“你当初生于富裕之家,七岁那年随父母游湖,不慎落入水中,恰好我正路过此处,便随手救了你性命,那也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等到再次相遇,已是十年后,你高中榜眼,年少有为,于琼林宴中大放光彩,也正是那一夜,你醉后不慎落入荷花池,眼角在池沿磕破,就此留下一道疤痕,伴随终身。”
师映川的声音如同被封闭已久的源头,就此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娓娓流淌,宝相龙树听着这些,头皮一紧,不自觉地脸上就有些失神,眼中也不由自主地闪过微微的混乱之色,师映川的言语起伏平稳,没有什么大开大阖,但一个一个字在宝相龙树听来,俱是刻骨,如利箭一般又准又重,尽数射中了心窝处,让他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他下意识地喃喃道:“我没有任何印象……”师映川伸手按在他的额头上,嘴角微翘,低声道:“我知道,看得出来你完全没有想起来,事实上,我也很是意外,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你……”
他感觉到掌下男子的额头上正在冒出冷汗,多而密,这样的反应不算意外,任谁忽然处于这个境地,都不是能够立刻就浑然无事的,师映川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条白帕,慢慢为宝相龙树擦拭着额头上的薄汗,这时宝相龙树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眼里释放出锐利的目光,直指近在咫尺的他,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体此刻正在极轻微地颤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究竟是在表达着什么意思,师映川见状,伸手为其捋了捋鬓角的黑发,温言道:“这没有什么,我也不是太吃惊,不要忘了,十九郎和你一样,甚至连江楼……也是如此。”
师映川的双眉微不可察地聚了起来,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面前的宝相龙树,心中自有微妙之意,可他终究经历太多,已经不会再有太过激动的心情出现,因此最终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一个淡淡笑容,道:“白龙,千百年后,于蓬莱再逢,我现在的心情,说不清是喜是悲。”
此时宝相龙树心头牢牢揪紧,体内气血隐隐有些流转不畅,他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但在看到师映川的眼神时,那些想要出口的疑问就忽地被噎住,他只觉得茫然,心脏忽高忽低地反复,情绪似是想要用力冲破什么桎梏,但心中蒙昧,却是突破不出,他就这样定定望着师映川,漆黑的双眸深深看向面前又熟悉又突然多了几分陌生之意的男子,突然间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心脏一突一胀,像是要炸开一般,男子那对红宝石般光亮的眸子静静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那面目还是和平时一样绝美,只是气质中却隐隐多了几分沉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宝相龙树一个恍惚,有什么东西划过心头,又倏然消逝无踪,他看着男人,半晌,才声音低哑道:“……拓拔白龙?”
师映川静静望着他,忽然一笑,一瞬间那目光柔和下来,道:“你不喜欢么?是了,你记不得了,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不重要,毕竟今日之你我,都是死过一次了,昔时的许多东西,都已不必放在心上。”师映川说着,低笑一声,他将脸埋在宝相龙树银白色的鬓发中,静静闻着那气息,似乎这样会让他真正平静下来,片刻,师映川轻轻抚上宝相龙树的脊背,道:“你的心跳已经平稳了,是彻底冷静了么?”宝相龙树闭上眼,他结实的双臂抱住师映川,沉沉道:“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若说没有一点震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川儿,我其实也有些开心,你信不信?”师映川微微轻笑:“哦?”宝相龙树贪婪地用力抱紧怀里的男人,声音微哑道:“那年得知连江楼就是赵青主,我已是嫉妒难当,后来千醉雪乃是大司马李伏波转世的消息传开,我心中更不是滋味,只觉得旁人与你两世羁绊,而自己却好象旁观者一般,这种感觉,很不好,现在突然从你口中知道原来我也与你有宿世牵扯,虽然我记不起什么,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快意……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师映川幽暗深沉的红瞳中闪过涟漪,他笑起来,松开宝相龙树,往后退了半步,道:“我想我是明白的……人心就是如此,这没有什么。”他静静端详着宝相龙树,那火炭一般的通红瞳孔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微笑道:“你的样子真是变了,不过还是那么普普通通的,貌不出众,当初一次酒醉之后你曾说过自己相貌平庸,不入我眼,结果这一世,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当时的你,委实可气又可笑,难道堂堂天子,就只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德性?真是醉鬼一个,不然又怎会那样胡言乱语。”
男人说话的声音带着悦耳的磁性,然而却一语飞渡千载沧桑,透出厚重尘埃的味道,宝相龙树的表情绷紧,又松融,他定定瞧住对方,突然就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俊美高大的男人,用力深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道:“原来我早就对你觊觎了么……那么,想来是拓拔白龙不甘心,然后这辈子就又碰见你,只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了。”
师映川低笑起来,想起自己还是任青元时,那个大胆表白的少年,那个陪着自己转世为人的少年,心中忽然一阵温软,道:“……是啊,到底还是让你等到了。”
如此静静相拥,宝相龙树忽然咬住心爱之人的耳朵,与此同时,师映川听到他的声音又近又远:“……川儿,我不知道到底是前生的缘分,还是今世有什么孽缘,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再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我不肯与你擦肩而过,那样的遗憾,我不要,我是宝相龙树也好,是拓拔白龙也罢,总之你的手,在我死之前,我不会再放开。”
这样放在有些人身上永远也说不出口的话,在此刻就被宝相龙树如此简单地说了出来,师映川犹如冰石般冷峻的面孔微微舒展开来,他将两人分开,淡笑道:“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可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该说的,更不是该过于耽溺的。”
宝相龙树对此没有反驳,他只是深深看着师映川,说道:“从前的我,拓拔白龙,是个什么样的人?后世流传下来的关于泰元帝时期的一些零散记载当中,并没有这个人,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不像大司马李伏波之名,在不少野史中都有记载。”师映川闻言,眼中闪过回忆之色,笑道:“波澜跌宕数十载,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英杰倍出……不过李伏波威名赫赫,有军神之称,为帝国征伐四方,一生领军纵马驰骋四海,铁蹄之下生魂何止千万,这样的人,与帝国的崛起息息相关,自然是想避也避不过去的,书上都免不了要带上一笔。”
说到这里,语速就放缓了些:“至于拓拔白龙,虽是丞相,毕竟他主要是总揽内务,与李伏波不同,况且众所周知,有关当时的许多书籍都已被毁去,没有流传下来,因此拓拔白龙纵然以丞相之身却不被人所知,倒也不足为奇。”师映川说着,注视着面前的宝相龙树,伸手抚上对方的唇:“拓拔白龙,百官之首,辅主之臣,性喜奢华,为人谨慎,但有时候又倔性十足,在朝堂上有时候连皇帝都会让着一二分。”宝相龙树笑了一下:“听起来,和我倒也不是很像。”顿一顿,忽问道:“后来呢?”师映川眼皮微垂,语气平静:“……我也不知道,帝国覆灭之后,以他的性子,也许是自尽殉国,也许是隐世了罢。
外面风声呼啸,卷得大片大片的雪花扑打到窗上,一时间室内出奇地安静,片刻,师映川坐了下来,眼神冰凉,缓缓说道:“是啊,我猜他应该是自尽殉国了才对,你前世就是那种人,就是那么的愚忠不堪……当年很多人都为我而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师映川收敛自己微微涟漪的情绪,他的面孔变得冷漠而刻板,如同外面在屋檐下吊着的冰锥,宝相龙树走过去,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抚摩着男子精致的脸庞,没有说话,师映川握住宝相龙树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他垂下的眼帘略微遮挡住视线,也挡住了他眼里的冷光,宝相龙树静静体味着男子肌肤的柔滑无瑕,半晌,才开口问道:“日后你若最终取得胜利,到那时,你要如何处置‘他’?”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如常地望着宝相龙树,但宝相龙树却分明感觉到有一股萧然肃杀之气一闪而逝,令人肌肤发凉,就听男人淡淡道:“……我在成功之后,会如何待他?我想,我不会废掉他的修为,我要他好好活着,活上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久,但是我会取下他的四肢,只保留躯干,让他哪里也不能去,一辈子就留在我身边。”
心底有寒意阵阵升起,不自觉地就想象出对方所描述的画面,那话语再平和不过,听不出有半点怨毒仇恨,但内容却让最见惯了血腥的人也忍不住微微颤栗--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宝相龙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忽然苦笑一声,道:“你确定自己下得了这样的手?”师映川与他视线交投,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到时候我会改变主意,有别的想法也说不定……总之,没有真到那一天,谁又知道究竟会怎么样?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我们应该想的,是要如何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师映川不紧不慢地说着,宝相龙树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仿佛想要看穿他脑子里的真实想法,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师映川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宝相龙树就道:“我想知道,若你赢了,也报了仇,那么如果还有下一世,还遇见他,那你会怎么做?”
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低低而笑,抚摩着宝相龙树的脸颊,笑罢,方道:“这一世要么我成就永生,要么就再次转世重来,总之我终是要做那逍遥天地之人,而他若是还会转世的话,我想我也许不会与他来世续缘了,不管那是姻缘还是孽缘……无论是赵青主还是连江楼,一世恩怨就一世了结,这才是男儿磊荡本色,何必生生世世都死抱着不放?有些事,太累。”
不等宝相龙树消化这番话,师映川已站起身来,雪白的指尖抹过自己精致如描画一般的眉头,就如同抹去方才的话题,过往无痕,他说道:“鲛人这边替我看好,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的东西伸手,谁伸手,就要被剁下爪子。”宝相龙树平复一下心情,看了一眼窗外,见这时雪已经小了,就道:“左优昙现在就在蓬莱附近这片海域,你要见他么?”师映川道:“那倒不必特意召他过来,他只要做好我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他现在是鲛人之主,只怕也忙得很。”
闲话叙过,师映川便在宝相龙树的陪同下巡视舰队,彼时海上阴云覆顶,天高云低,波翻浪涌,尚有毛毛细雪下个不住,海面上只见巨大的船只接连成片,帆影遮天,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船上俱是身着精美皮甲的剽悍水军,黑压压一片,师映川迎风自立,看着这支在自己无数的人力物力投入下打造而成的无敌水师,脸上有满意之色,道:“士气不错,装备也还精良,我要打造的是一支无敌舰队,海上霸主,如今这样看来,这个目标已经实现得差不多了。”宝相龙树道:“有了这些鲛人相助,如今包括盘龙岛在内,周边岛屿已尽入囊中,不从者皆杀,相信不必太久,我就能替你荡平海上一切对立势力,统一诸海。”
师映川点了点头:“我记得盘龙岛岛主甘啸岳是你姑父,你还有个表妹甘北月,当年在交易会上见过的,还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他有个弟子沙遗音,有一次因为梳碧的原因,被我杀了,你若不说起,我都几乎忘了此事。”宝相龙树淡漠道:“我姑母早逝,彼此之间关系早就淡了,甘啸岳与其女甘北月被仇家暗杀,盘龙岛大乱,因此吞并那里时,倒也没费多少力气。”
两人说着话,一面看海上巨舰往来,宝相龙树忽然道:“泰元帝时期若是不曾打压天下武道传承,各大派或许也不至于反应过激,私下联合,我想,说不定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
师映川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逐渐有淡淡幽芒在赤眸的最深处一点一滴地蕴积起来,冷冷道:“但凡武道强者,有几个不是杀伐决断、视普通人为蝼蚁之辈?更不必说大宗师那等超然于物外之人,说穿了,这样的人,自觉高于普通人,就好比你我,所以对这种情况再清楚不过,因此如果想要指望这些人老老实实地与普通人一样遵守律法,安分守己,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有这些人在,这个天下就难以有真正的稳定,皇权就总会受到掣肘,甚至制衡,还谈什么震慑天下强者?身为天子,要打造的是千秋万代的日不落帝国,岂能容得下这些不确定因素的存在?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终究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毁了这个世界。”
说到最后,师映川加重了语气,只是他的眼里却并没有半点激动之色,只有一片平静与宁定,宝相龙树默然,轻轻皱了皱眉,师映川却负手微笑,道:“其实我现在虽还不是大劫宗师,但若真要死战的话,我眼下单枪匹马杀上断法宗,即使断法宗几名宗师尽出,我也必可拼死取下连江楼的人头,你信不信?”师映川说着,遥望海面,笑了笑,轻声继续道:“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尽管可以成功,但我也必死无疑,而这具肉身,我是绝对不舍得就这么舍弃的……事实上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杀他,不过他这个人隐藏极深,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有什么底牌,但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想杀他,一定会付出非常可怕的代价,所以不到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再贸然与他动手、分出生死的。”
他转首看着宝相龙树,忽然话锋一转:“当年我跻身大劫宗师之境后,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世间已无人能再令我全力出手,就是这样,我却最终死在旁人手中,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宝相龙树目视于他,静待下文,事实上,这等秘事也都一直不被外界所知,甚至在师映川的身份暴露之前,关于泰元帝究竟是生是死,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论断,师映川依然负手静立,冷静的面孔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但眼中却仿佛囊括着黑沉沉的天穹,有雷声滚滚,那是令人窒息的漩涡,谁也不知道那里在酝酿些什么,他沉默片刻,然后伸出手,雪白无瑕的手掌暴露在寒冷的风中,似是想捉住一缕无形的风,瞬闪而逝,他缓缓说道:“……超过二十名宗师联手围攻,都是世间最顶尖的强者,原本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脱身,但赵青主早已在多年前就在自己身上亲手下了毒,通过与我长年欢好,在我体内让毒性逐渐累积的同时又让我不曾察觉,而在那一日,就是毒发之际,致使我后来虽然拼死击退其他人,脱离包围,但也已经气血逆流,筋脉将断,最后被追击而来的赵青主亲手所杀。”
师映川静静地站着,静静地说着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说的这些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然而宝相龙树却能够感觉到缭绕在师映川身周那种无可名状而又森然寂灭的气息,那是一个无形的漩涡,里面扭曲着不堪回首的记忆,师映川望着身边男子的眼睛,他凤目微眯,红色的瞳孔仿佛满是血污,永世也不能复原,淡淡道:“而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么……宝相你曾经听我说过的罢,大光明峰有一部《太上忘情诀》,事实上那便是赵青主所创,当年他暗中自创此法,我想,到后来挥剑断情,将我斩于剑下,便是彻底成就他太上忘情之境,功德圆满之时。”
海上风浪依稀,宝相龙树的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动弹不得,师映川微微闭目,封住眼里闪烁着的那变幻不定的光芒,他仰头迎着冰冷刺骨的海风,表情冷淡而傲慢,喃喃道:“以世间第一人来作为自己的磨刀石,赵青主此人,我是真心佩服的,我自问做不到他所做的一切。宝相,你知道么,复仇其实往往并不是真的为了利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为了心里痛快,只为了这一个痛快啊……”
一只手抓住了师映川冰冷的手,缓缓握紧,师映川睁眼看去,就见宝相龙树面色平静,道:“我会帮你,帮你实现你的理想,帮你……复仇。”师映川长眉微挑:“复仇么?那是我和那个人之间的恩怨,我会亲自了结。”宝相龙树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凝视着师映川的面孔,毫不掩饰眼眸深处的冷酷,一字一句地道:“映川,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骄傲无比的男人,那种想要亲手复仇亲手夺回一切的想法和尊严,但是你也要理解我,理解我宝相龙树作为一个视你更重于自己性命的男人所做出的决定,我必须要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这是一个男人斩钉截铁般的誓言,师映川听着,笑了笑,终究开口道:“……也好。”这时远处一条黑色的巨舰上,有人蓝衣猎猎,向这边看来,是宝相脱不花,师映川就道:“姑父现在和你怎么样了?当初逼他效忠于我,扶持你上位,也是不得不为之,只是我不希望因此影响到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宝相龙树叹道:“还好罢,父亲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我自己总觉得有些愧对于他。”师映川合上眼皮,平静道:“也许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在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说这些话的时候,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连江楼看着面前与那人五官相似的俊秀男孩,道:“……你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整个人空明而冷漠,肌肤洁白,实在是英俊得有些近乎死板,那种特殊的气韵,令他看上去几乎不太像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尊石雕,他的态度很平和,甚至勉强谈得上温柔,然而不知为何,年纪尚小的师倾涯却觉得有些寒冷,不自觉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似乎这样就能温暖起来,连江楼伸手抚摩着男孩的头顶,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对那个孩子所做的一样,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父亲是个骄傲的人,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要整个世间都必须听到他的声音。”
连江楼的声音很淡,淡得就像是一杯白水,其中没有情绪体现,师倾涯努力回想着脑海里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脸上就流露出敬畏与向往之色,但男孩很快就神情微微黯淡下来,他低声道:“师祖,难道师祖和父亲之间,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吗?”他抬头,小心观察着男人的脸色:“其实如果我们断法宗……”
话刚说了半句,就已经被打断,连江楼脸上的神情无限宁静深沉,却又浅淡如一泓清溪,阳光中,显得恬淡而安谧,他平声道:“我与你父亲,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
师映川在蓬莱停留了两日,随即返回大周,其后兵雪融化,冬去春来,自是战事又起之时。
驿路两旁已是春草吐绿,偶尔可以见到有野兔之类的小兽匆匆穿梭在草丛灌木当中,道路上一驾黑色青幄马车匀速而行,驾车的车夫眼神稳利,不时有精光闪烁,显然是内家高手,不同于一般马车的笨重,这辆车子很是轻便精致,车窗上挂着纱帘,似透非透,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端坐的身影,但若要再看分明些,就不能了,车厢内那高大身影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偶尔掀开帘子去看一看沿途的风光景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马车在路口一处茶棚停下,车夫下去找了一张空桌,将桌面和条凳都用力擦拭了一番,这才要了一壶茶水,一盘馒头和一只肥鸡,自己又在旁边占了一张桌子,要的也是同样的一份吃食,这时车厢打开,里面的人下来,淡青的袍子上面云纹垂流,那人身材高大挺拔,过来坐下,脸上的青色面具遮住脸孔,只露出嘴和双眼,一时东西送到桌上,就默不作声地吃着。
这茶棚里往来歇脚的人不少,三教九流都有,如今战事紧张,万绝盟与大周之间战火连连,不少人吃喝之余,就在谈论时事,有那亲朋死于战乱的人,说着说着,不禁就悲戚起来,有人还抹起了眼泪,那面具男子安静坐在桌前吃着东西,一面听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吃完,车夫去给了钱,两人回到车上,车子行驶了一段,车夫忽听从车内传出沉沉的声音,清晰入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诚不欺我。”
车夫谨慎地不敢接这个话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爷是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偏偏有的人能借此打拼做出一番事业,封妻荫子,有的人却连活都活不下来,怪得了谁?归根结底,怕也只是没那个福分罢了。”车内人听了,沉沉笑了一声,道:“……虽是牵强,倒也有几分道理。”又笑道:“本座突然说这些,似乎矫情得紧,明明是天下第一等的魔头,却这般惺惺作态起来,一副悲天悯人之色,倒也好笑。”
那车夫却是神色微微端正起来,说道:“属下是贱役出身,自幼就在所谓的名门正派当中做些杂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这一身本事,从前属下还是贱役时,看惯了门中那些正道之人的嘴脸,不少人都是说法上漂亮堂皇,手段上却是心黑之极,爷,属下不知道多少大道理,但斗胆在这里说上一句心里话:那些太把自己当人的东西,往往也就不把旁人当人了,那些反而看着不把自己当人的,倒是说不定更有几分人味儿。”
车厢里的男人哈哈大笑,再没说些什么,未几,前方道路渐窄,已不见有行人踪影,两旁树木森森,忽地,正在车厢内闭目打坐的男子微微睁开眼,道:“这种气息……是断法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