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登上石阶,用手中剑尖推开大厅前那两扇半掩着的门,干咳一声,沉声道:“屋内可有人在?但请出来说话。”
屋内自然没有回应,厅门“呀”地一声,完全敞了开来。他定睛一望,只见这间大厅之上,竟然无一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长气,回首望去,那朱书媱仍然心惊肉跳地跟在自己身后,捧着那方石砚的左手,不住地颤抖着,石砚里满蓄的墨汁,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溅了出来。
他怜惜地抚了抚这童子的肩头,穿过大厅,目光四下转动间,厅内的茶几之上,仍然放着一碗碗盖着盖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齐,并没有凌乱的样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喝茶的人却都到哪里去了?院落中的尸身俱是下人装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
他暗中一数,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五个,不禁又自暗中寻思道:“方才此地必然有着许多客人,但是这些人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前面的尸身,看来都是主人的家奴,难道他们都是被这些客人杀死的吗?”
他暗中微微颔首,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为满意。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思忖虽近情理,距离事实,却仍相差甚远!
思忖之间,他已穿过大厅,从右边的侧门走了出去。
厅外一曲回廊,朱栏画栋,建筑得极其jing致。回廊外庭院深深,一条白石砌成的小径,蜿蜒着通向庭院深处。
他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了过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动处,忽地望到这条小径两侧,竟然各自倒躺着一个身穿华服的虬髯大汉的尸身,腰侧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没有半丝伤痕,一剑封喉,双目被剜,只有面部鲜血模糊,血渍深深浸入小径旁的泥地里。
贺子藏心中一凛,一挥长剑,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远,却见石径之上,交叉着两柄jing光闪烁的长剑。
他脚步一停,转目而望,小径两侧,果然又倒躺着三具尸身,身躯肥胖,俱是穿着一身劲装。一人左手握剑,两人右手握剑,剑尖虽搭在一处,尸身却隔得很远,而且伏在地上,发际血渍宛然,伤痕竟也和先前所见的尸身一样。
贺子藏望着这两具尸身,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时之间,但觉脑海之中,一片晕眩,甚至连惊恐之心都已忘记了。
前面数步之遥,是一个长髯老者的尸身,再前面竟是两个蓝袍道人,并肩死在一处。接着见到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尸身,横卧在路上,身上俱无伤痕,一剑封喉,双目丢失,面部却都是鲜血模糊。
&nb寒仍是甚重,他却已汗透重衫。
石径尽头,是个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贺子藏茫然拾级而登,一条血渍,从亭中笔直地流了下来,流在最上层的一级石阶上。他无须再看一眼,便知道这六角亭内,一定有着数具尸身,尸身上的伤痕也和方才一样。
他暗中默默念了一遍,暗忖道:“虬髯大汉、肥胖剑客、长髯老者、蓝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八个——茶碗却有十五个,这亭子里面,该是七具尸身吧?”
他见到第一具尸身之时,心中除了惊恐交集,还有一种混合着愤怒与哀伤的情感。兔死尚有狐悲,当人们见到人类尸身的时候,自然也会觉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却像是有些麻木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惊恐,也是因为过度的哀愤,因之,他竟能在心中计算着这冷酷的问题。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丐者,倒卧在石阶之上,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垂在亭外,从他头上流出的血渍,便沿着石阶流下。
一个满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紧紧地倒在他旁边,一根隐泛乌光的拐杖,斜斜地插在地上,入土竟有一半,将四侧的石板,都击得片片碎落,显见这跛是丐者死前一掷,力道是何等惊人。
但贺子藏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目光已转到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se少妇身上。这少妇的尸身,是和一个亦是通体红衫的剑眉修鼻的中年汉子倒卧在一处。月光斜照,他们的面部虽也血渍淋漓,但这丑恶的伤痕,却仍然掩不住这一对男女的绝世姿容。
贺子藏心中暗叹一声,只听到身后的朱书媱竟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他却无法分辨这声叹息中所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么。
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好奇与激动了,那该是惊恐和悲愤的混合吧!
贺子藏手上的长剑,软弱地垂了下来,剑尖触到石板铺成的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的目光随着剑尖望去,越过那一对绝美男女的尸身,停留在一双穿着褐se靴子的脚上。
于是他的心便“怦”的跳了一下,几乎不敢往上移动自己的目光,因为这双脚竟是笔直地站着的。“难道这里竟然还有个活人吗?”
他的脚步生硬地向后面移动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上移动——
一个瘦削而颀长的白衫身形,紧紧地贴着这六角小亭的朱红亭柱,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钩,抓在亭柱两侧的栏杆上,手指竟都深深陷入那朱红se的栏木里,但是他的头,却虚软地垂落了下来。
“他也死了。”贺子藏长长一叹,“只是他没有倒下来而已。”
望着这具死后仍不倒下的尸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愣了半晌,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双鞋子,已经踩到那片鲜红的血渍上了。
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觉苍凉。
星白如月,月白如风,只有地上的血渍……血渍该是什么颜se呢?
朱书媱手里兀自捧着那方石砚,顺着他贺子藏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死后仍没有倒下的尸身,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洁白如雪的长袍,腰间系着的那条纯白丝绦。
“这人生前,也该是个极为英俊潇洒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头是垂着的,因而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惊魂未定的朱书媱当然也绝没有走上去仔细看看的勇气。
而此时贺子藏的心中,却在思忖着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