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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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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粤哈哈大笑,“我不过就那么一说。”说着,用手肘顶了顶向远,神态暧昧地问:“怎么样,新婚燕尔的,生活还算‘幸’福吧。”

她刻意强调的那个字眼,言外之意向远焉能不知?本想不予置评,然而当着难得的一个同性友人的面,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章粤就来劲了,越发凑近了她,捂着嘴笑,“叶少一看就是温柔多情的公子哥,绝对是善解人意,知情知趣,精耕细作……”

“够了啊,喝你的最后一杯吧。”向远轻描淡写地阻住了章粤的八卦,“说点情趣健康的吧,比如说你跟沈总最近如胶似漆的原因。”

“得了,少跟我假装正经,你的耳根都红了,联想的力量是很强大的,这个我了解,了解……”向远以刀枪不入著称,章粤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如何肯放过。

向远忍不住抚着额角笑,“我怕你了。”

章粤号称一双眼睛阅人无数,识人极准(当然,主要是指长得好的男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这点向远甘拜下风。正如章粤所言,叶骞泽天生感性,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情人,更是无微不至的好丈夫,他的感情并不浓烈,毫无侵略性,但那柔情蜜意却如随风入夜的细雨,润物无声。

向远是再聪明要强不过的一个女人,这些年职场拼杀,整个人更是如被岩石包裹,坚不可摧。然而叶骞泽不同,他是向远没有任何武装的时候就长在她心里的芽,如今他只需一个眼神,一次触摸,那嫩芽就长出了参天大树,自内而外地挣脱她的防备,她碎得只剩最柔软的内核,毫无屏障地在他面前。他覆盖她,充实她,向远一度有种错觉,只需有他在旁,她何用自我庇护?

那些夜晚,月光撩帘而入,流淌在床沿。向远在最快乐的一瞬总是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紧那如水清辉,然而每当她合拢手指,手心就只余黑暗。它如约而至,却不能留在身旁。于是向远只得闭上眼睛,当她看不见光亮,可以捕捉的就只有身边温热的躯体,假如一切都是虚幻,至少当时的相依是真切的。

每当她紧闭双眼,叶骞泽就会在她耳边细细地追问:“向远,你不快乐吗?你难道不快乐?”他总是太小心,然而就连他也不明白,向远一如大多数女人,她心中的欲望远大于身体的欲望,所以,他赐予她战栗和最大的快感更多的是源自心灵而非感官。她爱上他,她爱上他的爱。

“回味完了吗?浮想联翩了吧,真是让我嫉妒啊。”此时章粤点的酒已经送了上来,她抿了一口,看着脸色泛红的向远哧哧地笑。

向远咳了一声,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斜了章粤一眼,“嫉妒什么?你千里挑一、非他不嫁的沈居安难道不如人意吗?”

章粤却托着腮说:“他当然是好的,完美无缺,无可挑剔。不过我更羡慕捂在手里暖的,有热度的。”她看了一眼向远怀疑的眼神,摆手笑了起来,“哎呀,跟你说这个,比分析股市行情还要难。别的我不如你,可唯独男人比你见得多。”

“说得像真的一样。”

章粤又喝了一大口,原本就妩媚的脸上越发艳丽不可方物,“骗你干吗?哎,我跟你说过吗,我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是法国人,我喜欢法国的男人,爱的时候热得浑身像要着火。”

向远不禁失笑,“小心引火烧身。不过反正离那么远,想想也无妨。”

“不,不远了。”

向远仍是打趣的眼神,却看到章粤的笑容里多了别的意味,“向远,我要回法国去了。”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是“回”法国,而不是“去”。

向远一愣,章粤是个小事装糊涂,大事却再清醒不过的人,章粤不像在开玩笑。

“你要走?沈居安呢?章粤,你要想清楚。”她不想问章粤夫妇之间究竟有没有问题,那么多次,她扶着烂醉的章粤回家,心中岂能无数。然而以章粤对沈居安的感情,她要走,何用留到现在。又何况,不久前他们夫妇俩双双出席向远的婚礼,那琴瑟和鸣、恩爱无比的模样难道也是假的?

章粤没有回答向远的问题,反问了一句:“向远,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怎么办?”

向远莫名地觉得这个问题耳熟,她慢慢想起了当年还在婺源的时候,她第一次遇见叶灵,叶灵也问过她一个类似的问题。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为什么你们不能问我,假如我爱的那个人很爱我,我会怎么办?”

章粤说:“因为你的那个假设太难了。世界那么大,芸芸众生,爱又是微妙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能遇到心动的人,已经很不容易,而他恰好又对你有意,这不比中彩票容易。大多数人不都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吗?”

“你呢,你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爱我。”

“什么啊,我问的是假如,假如他不爱你,你怎么办?”

“我回答的就是假如,假如他不爱我,那我就说服我自己,相信他爱我。”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但这样会让我比较快乐。当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爱的那个人不爱自己,有的人会逃避,假装自己也不爱那个人;有的人会把这种感情转移,爱上另外的人;有的会死守原地,逼疯自己;有的会跟别的人结婚,一辈子想念;有的会阴魂不散,伤人伤己;还有的会干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他爱的人所爱的人……”

“怎么就像绕口令一样。”

“向远,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糊涂的女人,你说,你是哪一种?”章粤问道。

向远迟疑了片刻,“我?我不知道。很多种情境之下会有很多种选择。不过只要不到绝境,我都认为应该留条出路,保全自己。”

“如果把你逼到绝境了呢?”章粤似乎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

向远环握水杯的手无意识地一紧,然后又缓缓松开,“我不信会有绝境。”她笑笑,继而问章粤:“你说你选择相信,那为什么还要走?”

章粤将杯里最后一点酒饮尽,“因为离得远一点,我才能继续相信。”

由于向远悉心打点,上下疏通关节,温泉度假山庄的各项审批手续办得畅通无阻。在江源,向远虽力主开源节流,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可她更知道,在如今的市场大环境下,要办成事,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省。

叶秉林对度假山庄这个项目极其重视,每周都必定要亲自了解工程的进展情况,假如不是受病体所限,他恨不能日日亲临施工现场。这是当然的,江源在这个从未涉足过的副业上,几乎已经倾尽了所有的流动资金。厂房、办公楼、设备,一切的固定资产,除了江家的老房子,都用在了银行贷款的抵押上。可以说,经营度假山庄的成败直接关乎叶家和江源的兴衰。

向远能够嫁入叶家,是叶秉林下半辈子最为欣慰的事情之一,他的两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对从商感兴趣,其中一个勉强为之,也是个撒手掌柜,凡事都不上心,幸而在选择伴侣时没有含糊。每当叶秉林在疗养院喝着上好的普洱,和病友悠然对弈之时,他心知,如果没有那个儿媳妇,他断然不会如此惬意。

这几年,在向远的推动下,已经日暮西山的江源正在逐步往一个良性循环的轨道上走。向远的主张是,发展副业,但主业不能丢。张天然逐渐淡出建材生产领域后,江源已经重新坐回省内行业龙头的位置,早些一度蓬勃发展的小型建材加工厂商在向远和张天然的联手打压之下,已经所剩无几,即使存活下来了,也成不了气候,无法对江源构成危险。在省内,江源已经是中建集团长期的固定供货商之一;在外省,尤其是西南云贵川一带,江源的名声也已经打了出去,近年来几个全国重点工程的招标,江源基本上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人人都说向远是聪明人恰好生而逢时,自然风生水起,无往不利。而向远却说,什么机遇、什么才华,都是空的,她得到的一切,无非是付出了时间。她每天用在公事上的时间从不低于十五个小时,一周工作七天。坐凌晨的飞机从投标的城市赶回来,第二日一早又赶去另一个城市的工地,做大客户的售后回访;怕资金链中断,连续几日亲自奔走,催收大额货款,晚上宴请度假山庄审批部门,喝得大吐不已,次日清晨的会议半分钟也不会迟到……这些都是家常便饭。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假如一个学子用来苦读,何愁成不了鸿儒?而一个女人若能付出这些来经营她的爱和婚姻,也不怕收获不了一个圆满的家庭。所以,她用这些换得江源的如日中天,又有何稀奇?算什么幸运?

向远整日忙得如陀螺一般,工作永无休止。别说是叶骞泽,就连叶秉林这个做公公的都觉得过意不去,他能做的,唯有再三叮咛儿子要对向远好一点,千万不要辜负了向远。叶骞泽很少拂逆父亲,每次叶秉林叹息,生儿子有什么用,两个儿子都不如向远的一根手指头,他总是笑而不语。不过叶秉林可以看出来,受工作所误,向远和叶骞泽虽不能如其他夫妇那般日日腻在一起你侬我侬,但感情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向远这样再独善其身不过的一个女人,要想让她如此呕心沥血地为江源卖命,仅有利益,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向远自己也知道,仅凭她一个人,就算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上,也未必能够事事兼顾,幸而公司里还有李副总和滕云值得托付。李副总是生产管理的一把好手,恰好弥补了向远对工艺制造不是很内行的缺陷,而假如没有滕云,向远这个温泉度假山庄的法人两头分心,只怕难有现在的事事畅通。叶秉林给了向远在江源最大限度的信任和权限,向远也同样把这些分给了这两个人。李副总和向远一贯在工作上惺惺相惜,为人又实在、可靠,跟随叶秉林多年,是难得的好助手,滕云却是向远从叶秉文手中斩获的一条臂膀。

滕云这个人,心里有十句话,只会说一句,他做一件事,顶得上一个庸人做十件。然而,这样一个人,更会因为一次知遇之恩而付出十倍的回报。他早前得叶秉文提携,因此,多年以来毫无怨言地为叶秉文做牛做马,即使对叶秉文的为人并不认同,仍然难以割舍恩义,最终反倒是叶秉文的狠毒成全了他,让他彻底地寒了心,恰好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向远。

向远和叶秉文不同,从不在滕云面前提及自己的恩惠。她截下了那盘让人难堪的录像带,并且赏识滕云,信任滕云,交付给他重任,末了,却对他说,这一切不过是互惠互利,她从不对不值得的人好。她和滕云各自从对方身上得到了利益,谁也不欠谁。然而,从那时开始,在公司里,滕云只为向远做事。

向远不止一次地说:“滕云,你这样的性格会让你做人很累。”

滕云耸肩,觉得自己有自己处世的原则,这样没什么不好。所以,当向远接着又说:“我总觉得,别人给你多少,你还多少,这就足够了,别豁出去地掏心掏肺,不值得的。”滕云便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那你觉得叶骞泽给了你多少?”

向远没想到自己被他将了一军,警告地用手指了他一下,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你这个人啊。”

实际上,向远虽劝滕云凡事有所保留,但不知不觉间,滕云已经成为她在心里最为可靠的人之一。滕云喜欢同性,但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阴阳怪气,他除了爱一个男人,别的和其他人并无区别,并且,不被主流接受的恋情反而让他的心思更为缜密和敏锐,向远就曾笑他是男人和女人优点的绝佳混合体。

由于工作关系,向远和滕云经常有大量的时间单独相处,滕云的性取向反倒让两人的交流和沟通更加自在无碍。没有旁人的时候,向远并不刻意对滕云的另一半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她偶尔会很轻快地问起他们两人的一场约会,或是干脆递给他客户送的情人电影套票。滕云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同性爱人时,也相当坦诚大方。向远隐约知道对方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受过良好教育,和滕云感情甚笃,关系稳定,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也没有这个打算,人和人之间,再投缘也要留个距离,彼此也好转身。

其实从婚礼结束之后不久,向远就意识到滕云几次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也不追问。滕云一向想得多说得少,说话做事极有分寸,他没办法开口,必然是件没有把握的棘手事,而向远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终于有一天晚上,结束了一场应酬,滕云为向远挡了不少酒,向远遣走了司机,自己开着公司的车送滕云回家。

滕云有了几分醉意,神志还算清醒,不过他酒品甚好,除了略显疲倦外,很是安静,一路上更是半句话也无。向远听着车里的广播,午夜频道,多是些痴男怨女打进电台诉说伤心事,眼前正是主持人在开解一个因家庭条件差异而无法跟女友走到一起的困惑男青年。向远听得津津有味,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向远,对不起。”一直静静的滕云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让向远讶然地笑着望过来,“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为我,是为滕俊,我弟弟。”

向远听他说完,忽然不笑了,转过头去专心注视着前方的路口,双唇紧抿。

“他是个孩子,喜欢了,就藏不住,别的什么都没考虑。他未必知道你并不赞成他和向遥的事,所以那天婚礼上……我就这么个堂弟……总之我会对他说,他和向遥不合适。”滕云说。

“不,不用。”向远摇头,“现在看,这件事错的人是我,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当面阻止向遥和滕俊在一起。她一心跟我对着干,我越不让她干的事,她就偏要干给我看,我反对什么,她就喜欢什么。如果当初我放任不管,也许他们反而成不了。说实话,你弟弟未必是向遥喜欢的那种人,她新鲜感一过,这件事也就过了。现在到了这一步,反而像是我推了他们一把,你这个时候如果也插手,他们就更认为自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了。”

滕云很少看见向远脸上有这样的懊恼之色,他苦笑道:“阿俊那孩子头脑简单,但是对向遥倒像是认真的。可他配不上向遥,我知道。”

向远看了滕云一眼,淡淡地说:“你何必说这些?我当然知道错不在他,更不在你……滕云,说实话,你心里也觉得我太过势利,不近人情是吧。随你们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

此时车子已经到了滕云的住处门口,向远熄了火,末了,在滕云下车前还是叹了口气,“你弟弟是个老实人,我看得出来。滕云,我并不是看不起他,可向遥这个人情绪化,头脑一发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始终不赞成她和滕俊走到一起,不是针对滕俊,而是我的一点私心,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希望她今后的路能够走得安稳一点,生活得好一点,你明白吗?”

她说着,又自嘲地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个都没有意义了,我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说不定她会明天结婚给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还真说不定,到头来,我们会成了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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